一名西部大學生的求學與創(chuàng)業(yè)之惑
本報記者 何燕
大年三十的晚上,回到隴西老家的何強(化名)與同族的叔伯兄弟一起喝酒。何強的酒喝得并不暢快,前一天晚上,他新開的服裝店里最好的5件衣服,被雇用的導購卷走,讓他格外郁悶。
何強在云南上學的哥哥已經(jīng)在臘月二十八離家回校。原因主要有兩個:一是過完年返校的車票非常不好買;一是返校幫老師干活,可以多拿點錢。
一個叫元明的村莊
何強的老家,位于甘肅省隴西縣菜子鎮(zhèn)東風村。他們那里,更小的行政單位是莊,何強家所在的莊子名叫元明,一個黃土高坡山村,與山清水秀無關(guān),與貧窮緊緊相連。莊子與縣城的距離是:大約5公里的山路,再加上20公里的公路,是一個連Google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方。
何姓是元明莊的大姓,周圍鄰居都是同族人。從小到大,這里的孩子唯一被灌輸?shù)乃枷胧恰x開這里。只要是離開這里的人,都會受到尊敬?!皹渑菜?,人挪活”的諺語在這里一直適用。
元明莊是極度缺水的典型。
“以前天旱時,每天凌晨就要守在山泉邊等水,等到一瓢就舀一瓢,一擔水大概要等兩到三個小時才能滿。這樣舀的水還是泥水,需要沉淀很長時間才能用。”何強回憶,這樣一擔水,幾乎要滿足一家人全天的所有用水需求。
過程大概是這樣,洗完臉的水留下洗衣服,洗完衣服的水灑地,洗菜的水留下來洗碗,洗碗水給豬和食。而用來洗臉的水,絕對不比一飲料瓶水多?!艾F(xiàn)在不用那么麻煩去等水了,2塊錢可以買一桶水,大概是100公斤,每隔兩天就會從山下運上來?!币驗槭悄缅X買,用水雖然比以前方便了許多,但當?shù)厝艘琅f非常節(jié)省。
“我自己對這里的感情很奇怪,離開家之后很思念,但回來后呆不了幾天又想離開。尤其是過年的時候。”何強有這種感覺的原因,是實在太無趣,很多同齡人因為上學或在外打工不回家過年。
“每天晚上睡覺之前,我都要在院門口站幾分鐘,感受那種既寧靜又恐慌的感覺。”寧靜是因為家就在旁邊,覺得踏實;恐慌則是因為過于安靜,內(nèi)心的彷徨則顯得清晰。“不能呆得太久,不然會讓人慌得睡不著覺?!?/p>
思念并厭倦著,離家6年,他覺得自己還是更習慣于城市有自來水的生活。
兩種改變命運的方式
大年三十中午,何強才到家,因為不能更晚。
下午4點多,他和父親要進行春節(jié)期間最神圣的一件事情,也是家鄉(xiāng)的風俗——“接祖先回家”?!耙郧拔覀兌际且淮蠖讶?,這兩年就只剩下我和父親兩個人。哥哥去年因為難買票沒回家?!?/p>
何強的爺爺、奶奶去世很早,他的父親兄弟5人,以及何強的姑姑,很小就成了孤兒?!拔业母赣H那一輩五人,沒有人念到小學畢業(yè)。”何強說,父親那一輩可以說是當兵改變命運。何強的二叔當兵之后,分配到甘肅慶陽的油田,成為工人,一家人在城市;三叔當兵回來之后,成了煤礦工人,也跳出“農(nóng)門”,雖然三嬸和堂姐弟都在農(nóng)村,但因為三嬸娘家在平川,三嬸也是高中學歷,三叔家的堂姐弟面對的軟硬環(huán)境都要好得多。
到了何強這一代,應(yīng)該是大學改變命運。
“我三叔家的堂姐最先考上大學,以全縣文科第二名的成績,考上一所重點大學,這激活了我父母的對我們上學的熱情?!币驗樵谒篙叺难劾?,考上大學就等于有了工作,可以吃公家飯。
那一年是2002年,大學擴招的第4年。何強的堂姐回憶,當時她上的是縣里最好的高中,每個年級只有6個班,她畢業(yè)時高一已經(jīng)變成10個班,她上大學之后,每個年級的班級數(shù)增加到16個。同縣其他的高中情形也一樣。在他們那里,高中似乎成了大學“預科班”,因為只要上了高中,就不愁沒有大學念。學得好可以上重點大學,遜一點上普通本科,有錢可以上獨立院校,再差一點上大專高職,實在不濟,還有無門檻的民辦大學可以上。
一個走或留的決定
何強這個年過得不舒心,除了因為店里幾件衣服被偷,除了因為哥哥不在家,除了心疼父母一年的操勞……他還在考慮一個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問題:走還是留。
走,這是一個從上小學開始就被一直灌輸?shù)挠^念,何強曾義無反顧、歡欣雀躍地離開這里,但現(xiàn)在他猶豫了。因為他的求學之路一點都不平坦。
從小學開始,何強就需要每天早上5點多起床,走大概1小時的山路到鎮(zhèn)上的小學上課,因為那里的教學質(zhì)量更好?!跋奶熘形缧菹r間長,可以回家吃飯。但是冬天只能拿饅頭吃,天很冷,饅頭在書包里面結(jié)成冰坨坨,我們就在火爐上面墊張紙,把冰融化了再吃?!边@樣的生活一直持續(xù)到初三,因為要上晚自習,何強開始住校,自己做飯吃。
“當時,我們學校初三年級有我們家兄弟倆,我三叔家的堂兄和堂妹,我四叔家的堂兄?!睂W習壓力很大。不過,最大的壓力來自錢。
當時,何強的三叔有工作,供養(yǎng)1個大學生和2個高中生,生活仍很拮據(jù),更不要說都是農(nóng)民的何強家和四叔家?!案改竷蓚€人種需要五六個人才能干得動的地,勉強能供我和哥哥上學?!?/p>
高中畢業(yè)之后,因為成績不好,何強只能上民辦院校。哥哥選擇復讀,一年后考上了云南一所大學的獨立學院。兩個人的學費加起來近兩萬。何強家里養(yǎng)了十幾只羊,念高中時每年報名就賣掉幾只,然后又有小羊羔補齊。上大學時,家里賣光了所有的羊和除口糧種子之外的所有糧食,還只能交一年的學費。
何強父親開始包攬所有的農(nóng)活和家務(wù),母親外出打工,供兄弟倆上大學。勞累讓父母迅速衰老,比三叔三嬸小十多歲的何強父母,看起來竟然更年老。
2009年,何強大學畢業(yè),他以為這是他們家好生活的開始。但現(xiàn)實并非如此。
21平方米的服裝店
大三的時候,何強曾經(jīng)找工作找到湖南邵陽,給當?shù)氐囊患彝ㄐ殴咀鼍S護。下文所提到的何強的經(jīng)歷,他自己并不想細說,多數(shù)都是據(jù)他的父母所說。
何強當時每月工資是1800元,但他先找家里要了3000元的押金,過年回家時,又找家里要了5000元,說是要提前交五險一金,等單位交了之后再退還,之后便沒了下文。大學畢業(yè)后,何強去了成都,告訴家里說找了一份月薪2000元的工作。今年12月初,一直在外的何強回到了隴西,告訴父母他打算開一家服裝店。這讓他的父母十分不理解。
何強的計劃是,自己做兩份活兒,這樣才能賺到錢。于是,他說服父母,讓他們支持自己開店。他再次讓父母借遍所有的親戚,籌到3萬元,與同學一起,在隴西縣城并不算最繁華的地段,開了一間21平方米的服裝店。
剛開始,店里生意不算太好。進入臘月后,何強的哥哥放假回家,兄弟兩人四處趕集,生意才稍微強了一點。
何強的服裝店有3個人,何強和同學是投資人,還有一個雇來的女孩子做導購,因為店里賣的是女裝。臘月二十九下午,準備打烊時,女孩說最后一天讓他們先走,自己留下來收拾一下。何強覺得雇的這個女孩還真不錯。
第二天開店時,何強傻眼了——丟了5件衣服,都是最好最貴的?!拔亿s緊打電話給那個女孩,發(fā)現(xiàn)電話已經(jīng)關(guān)機,找到她住的地方,她已經(jīng)回家了?!?/p>
過年的幾天,何強一直處于一種焦慮的狀態(tài):春天馬上到了,店里要上新貨,但冬裝賣得并不好,哪來的錢進貨?如果不進新貨,衣服賣不動,每月上千元的房租和生活費都要交,那店子的生意更沒法做;如果現(xiàn)在關(guān)門,之前的投入基本上就是打水漂。何強越想越焦慮,只有每天晚上睡覺前在黑夜中小站一會來平靜心情。
7個大學生的未來
包括已經(jīng)畢業(yè)的和還在讀的,何強家同輩的13個孩子中,7個是大學生。其中,何強家2個,三叔家3個,四叔家2個。顯然,大學生已經(jīng)不再“稀罕”。以前考上一個大學生就傳遍一個鎮(zhèn)的時代已經(jīng)過去了。人們的觀念在慢慢改變。
2004年、2005年時,看到大學生回到農(nóng)村,隴西人都覺得很詫異。當時元明莊有個在外省上大學的人回隴西,村里的閑話多得砸死人,說來說去只有一個主題——肯定是在外面混不下去才回來的。
到了2006年,大批的畢業(yè)生回鄉(xiāng),人們已經(jīng)接受即便是上了大學依舊無法走出隴西的事實。
更為殘酷的還在后面。
2007年、2008年,家長不得不接受上了大學的孩子必須跟初中畢業(yè)生一起勞務(wù)輸出,成為農(nóng)民工,其中還有一些是正規(guī)大學本科生……
目前,何強的堂姐在武漢有工作,四叔家的堂哥在一個正規(guī)大學本科會計學畢業(yè)之后,先是去江蘇工作了一陣子,后來回到隴西在一個小鎮(zhèn)上工作了一段時間后,攜父母貸的5萬元去了蘭州做小生意。四叔家的另外一個堂哥,在民辦大學畢業(yè)后,先是在外打工,去年年中回家結(jié)婚,之后一直在家,何強四叔又貸款加借款17萬,在鎮(zhèn)上買了一個臨街的鋪面,準備做生意。2011年,何強的哥哥和三叔家的兩個孩子將同時畢業(yè)。
目前,3家只有三叔家尚無外債,四叔欠債超過20萬元,何強家欠債超過5萬元。
臘月二十五,一個堂哥的小女兒出生了,這是7個大學生里面第一個下一代。小女孩面臨的情況是:越來越多的人放棄上高中,因為現(xiàn)在去沿海打工,管吃管住每月有2000—3000元的收入;全縣有60多所小學是10人以下小學……
在何強父親唯一的一張全家福上,何強的太奶奶還在,將何強的父親抱在懷里;何強的三叔被父親抱在懷里,因為沒有鞋子穿,站著太“丑”。從三叔沒鞋子、四叔借鞋子穿來看,當時的何家日子是不好過的。本報記者 何燕 翻拍
后記:
接這個選題,我毫不猶豫,因為我?guī)缀跻娮C了大學教育在農(nóng)村,尤其是在我的家鄉(xiāng)——隴西縣這個西北邊遠小縣的普及,以及大學生從象牙變成石頭的過程。我的身邊,有太多因為大學而改變命運的人,也有太多因為上大學變得更為尷尬的人。
前段時間,電視劇《蝸居》大熱。重點大學畢業(yè),在大城市難以立足,是普遍現(xiàn)象,但更多“蝸居”的人,是小城市的城里人。
農(nóng)村大學生,尤其是不算太好的學校畢業(yè)的農(nóng)村大學生,他們變成了“蟻族”?;夭涣宿r(nóng)村,但是也融不進城市。帶著大學生的光環(huán),干著農(nóng)民工的活。
他們的父母,因為供養(yǎng)他們上大學,花光積蓄,頂著外債。大學畢業(yè)并沒有讓父母松一口氣,尤其是農(nóng)村男孩,在上大學之后,留在城市,他們的父母又開始為他們的房子奔忙,辛勞無盡頭。
何強家的上一代靠當兵改變命運,這一代靠上大學改變命運。那么下一代的農(nóng)民,開啟他們命運轉(zhuǎn)盤的把手將是什么?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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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何燕
編輯:
lile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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