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曉軍(本刊特約評論員)

“元首夫婦”鬧場

2009年12月19日，喧鬧了半個月的哥本哈根曲終人散。

漫天雪花，寒氣逼人。Vestre Fngsel監(jiān)獄的高墻外，100多名來自綠色和平組織的工作人員和志愿者，默默地點起蠟燭，為他們被關押在高墻內(nèi)的四位同事守夜。

48小時前，超過120個國家的首腦陸續(xù)抵達哥本哈根，參加氣候會議峰會。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為表示地主之誼，決定在峰會開始前設國宴款待各國元首。

宴會設在丹麥議會大廈。當?shù)貢r間12月17日晚上，接到邀請的各國元首紛紛前來赴宴，美國國務卿希拉里代表美國總統(tǒng)奧巴馬出席國宴。這位美國前第一夫人一如既往地儀態(tài)端莊，保持著招牌一般的掛著酒窩的微笑。

緊隨希拉里的車隊之后，是一輛加長的豪華林肯車，從車上下來的是一襲晚禮服打扮的某國“女元首”，與“第一先生”優(yōu)雅地走上紅地毯，不住地沖著候在宴會廳入口處的記者點頭致意。

突然，“女元首”與“第一先生”飛快地從衣服內(nèi)扯出兩條黃色的橫幅，上面寫著：Politicians talk Leaders ACT(政客空談領袖行動)。在攝影記者刺眼的閃光燈中，現(xiàn)場一陣騷動，保安人員迅速反應過來，沖上來將“元首”夫婦拿下。

這對山寨版的“元首”夫婦，原來是來自西班牙的胡安(Juan Lopez de Uralde)和來自挪威的諾拉(Nora Christiansen)，他們都是綠色和平組織的工作人員。由于不滿各國在氣候大會期間的表現(xiàn)，以及會議對民間聲音的漠視和東道國對云集哥本哈根的各種NGO組織的冷遇，促使他們以此行為表達抗議。

次日，胡安和諾拉的同事，來自瑞士的克里斯汀(Christian Schmutz)和來自荷蘭的小尤(Joris Thijssen)也被哥本哈根警方逮捕。

胡安有兩個孩子，女兒13歲，兒子9歲。諾拉也有兩個孩子，在哥本哈根城郊的家里等著她。

在守夜的人群里，有綠色和平組織剛上任兩個月的國際總干事庫米奈都(Kumi Naidoo)。來自南非、從14歲就開始追隨曼德拉人權運動的庫米，毫不掩飾他對本次氣候大會的失望之情，因為他們“錯失了拯救人類氣候的最寶貴的歷史機遇”

哥本哈根大游行

12月12日，大會日程過半，各國部長將陸續(xù)抵達，為稍后的元首峰會打前站。他們需要在峰會開始前呈交給各自的首腦一份已經(jīng)基本談妥的協(xié)議草案，這使得談判進入更加實質(zhì)性的階段。

關鍵時刻，在悉尼、北京、香港、新德里、倫敦、紐約、圣保羅、哥本哈根，世界各地的普通老百姓走上街頭，將自己對氣候變化的焦慮和對氣候峰會的期望傳遞出來。僅僅在哥本哈根，就有不同國家不同年齡的10萬人聚集在丹麥國會大廈門口，舉著不同的口號和標語，簇擁著各式各樣象征氣候變化的氣球和彩車，從12日下午兩點開始，向著位于哥本哈根東南方向的氣候大會會場貝拉中心走去。

一條不見首尾的人龍，無數(shù)的標語舉在空中，年輕的志愿者們高舉的標語上寫著“我們的未來，你們的決定”；年邁的志愿者打出的標語是“改變未來就在現(xiàn)在”；道路兩邊，有居民打出橫幅，驕傲地稱“我住在希望哈根(Hopenhagen)”

哥本哈根難得撥云見日，陽光灑落在這個童話之城的紅色樓閣和綠色雕像上，黃底黑字的標語在陽光里更為顯眼，兩層樓高的充氣雪人在青石路面上輕輕漂移，每隔200米左右就有一輛彩車播放不同風格的音樂，跟在后面的人邊走邊舞。

我也走在人群里，肩上扛著“行動救氣候”的標語牌。這個牌子是我從旁邊一位68歲的德國志愿者手中接過來的，他有些累了。和老爺子聊了聊，得知他已經(jīng)有11年的志愿者經(jīng)歷，幾天前坐火車來到哥本哈根，一直跟那些年輕的志愿者打地鋪住在一個倉庫里。他說，他10月份去過中國，感覺上海那個時候還很熱。我注意到他的衣服上寫的是：“CHANGE FOR THE FUTURE(為了未來而改變)”，于是問他理想的未來是什么樣子。他說：“嗯，我理想的未來是我的子孫能少操心，好好活。

他等待當天和大家一起上街，走六七公里的路，就是為了把自己的呼聲傳遞給正在貝拉中心開會的各國代表們。周日一大早，他就要坐火車回到德國南部的家。

隊伍里不少人騎著前端帶有小斗篷的自行車，里面坐著兩三歲的孩子；還有的索性把孩子舉起，騎到父親的肩膀上，居高臨下地前后觀望著這條慢慢移動的長龍。

北歐的白天很短暫，傍晚六點鐘左右走到貝拉中心，天色已經(jīng)完全暗下來。火把點起，在貝拉中心外臨時搭建的舞臺上，各個年齡層次的志愿者代表不斷上臺，振臂高呼對會場內(nèi)談判代表的要求：達成一個公平的、有雄心的、有法律效力的拯救氣候的協(xié)議！

當貝拉中心爭吵不休的時候，那些關注全球氣候變化的民間組織一刻也沒有停留。“全球采取行動”(AVAAZ)的成員穿著防化服涂抹成綠色的外星人，要求“帶我去2015年的峰值年”。這個NGO組織夸張地表示，如果全球的溫室氣體排放不能在2015年達到最高峰值時開始下降，人類將不得不依賴防化服生活，或者移居外星球過上背井離鄉(xiāng)的生活。

“行動救援”組織的成員則每天穿著紅衣服，舉著巨大的標語，在會場內(nèi)外穿梭，呼喊口號。確實，在這個時候，全球的發(fā)展中國家表現(xiàn)出了更大的應對氣候變化的決心，中國家印度、印尼、巴西、南非等國紛紛出臺計劃，表示將在發(fā)展經(jīng)濟的同時，采取措施逐漸減少溫室氣體的排放。

就在同一個時刻，作為氣候變化世界行動日的一部分，一群加拿大的老太太正在溫哥華圖書館門前吟唱：我們是環(huán)保主義者，我們就像農(nóng)夫的女兒一樣熱愛干凈的空氣和水，我們是環(huán)保主義者，我們熱愛沒有農(nóng)藥的蔬菜和沒有激素的肉類，我們熱愛沒有多氯聯(lián)苯的魚類和至少還有些樹的森林，我們是環(huán)保主義者?加入環(huán)保主義者的大家庭吧，我們想要風能和電動汽車，回收所有的瓶子和紙制品，告訴這些產(chǎn)品的制造者，你是一個環(huán)保主義者。我們是環(huán)保主義者，

“發(fā)達國家立即償還氣候債務”

不可否認，因為這些民間組織的不懈努力，人們逐漸意識到那些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方便的汽車、飛機的石油和用來發(fā)電、取暖的煤炭，正在成為破壞人類生存環(huán)境的最大殺手。

要拯救地球，哥本哈根需要達成一項“公平的、雄心勃勃的并具有法律約束力的”協(xié)議。其中的公平指的是照顧到國家與國家間發(fā)展水平與遭受威脅程度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應對方式，可以接受不同的援助方式；雄心勃勃指的是發(fā)達國家作為一個整體，應當承諾在2020年將其溫室氣體排放降低到1990年水平的40%，同時在2020年前，每年給發(fā)展中國家提供用以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1400億美元的資助。

“科學已經(jīng)證明，人類必須拯救氣候；技術已經(jīng)證明，人類可以拯救氣候。而現(xiàn)在所缺的，就是政治意愿和決心?！边@是一位環(huán)保人士的觀點。

民間的聲音是響亮的，但問題遠沒有這么簡單。就在12月12日的全球大游行之后，氣候大會的主持方——聯(lián)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秘書處——決定通過強硬手段“限制”民間組織人員的入場。會議方開始頒發(fā)“第二道入場證”，媒體與政府代表均不受限，唯一受到?jīng)_擊的是民間組織。

12月14日晚(星期一)，會務部門通知：星期二和星期三允許入場的民間組織代表，從原來正式注冊的45000人壓縮到7000人，星期四縮減為1000人，星期五，也就是各國元首峰會之日，被允許入場的民間組織代表僅為500人。

走進貝拉中心，原來進門就是寬闊的一片民間組織展臺區(qū)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變得荒涼；以前熙來攘往忙碌著散發(fā)各種傳單的年輕志愿者們的身影已經(jīng)消失，只剩下一個個孤零零的展臺；一些展臺被重新貼上了標語，反抗會議主辦方的不明智決定。這些標語全部是被封住了嘴巴的面孔，旁邊寫著：“驅(qū)離我們，你們?nèi)绾螞Q定我們的命運？”讓我想起國內(nèi)最近流行的語言，“我們不要被代表”

星期三晚上10點多，我們決定當晚留在貝拉中心拒絕離開。其實這個時候，會場內(nèi)剩下的民間組織已經(jīng)不多，而第二天到底誰能入場而誰將永遠離開貝拉中心，讓自己“被代表”，仍懸而未決。其他的民間組織同樣決定留下。大家重新打開電腦繼續(xù)工作，期待會議的主辦方能夠看到這些投入、感受到這種意志而善心大發(fā)，同意讓大家留下來。

但是在深夜三點的時候，清場開始了。裝備齊全精良的警衛(wèi)進入會場，逐個角落地清理所有佩戴桔黃色民間組織標志的人，甚至威脅說，如果拒絕離開，“會議的第二天將對一切民間組織關上大門”！為保證雖然有限的但至少最后的參與，12月17日凌晨，所有民間組織的代表走出了貝拉中心。

外面風雪交加，24小時運行的市內(nèi)公共交通也調(diào)整為每半個小時一趟，地鐵和城鐵的候車處，聚集著失落、無奈、氣憤的民間組織代表。

從12月17日清晨開始，貝拉中心實際上變成了一場“閉門”會議。

但是，民間力量在場外并沒有沉寂。衣著單薄但火紅一片的年輕志愿者，仍然在貝拉中心的門口大聲呼喊：“發(fā)達國家立即償還氣候債務！”

貝拉中心的氣氛

12月18日，會議日程表上的最后一天，在克里斯汀和小尤被捕的同時，貝拉中心會場內(nèi)躁動不安，各國元首同樣不清楚接下來會發(fā)生什么。歐洲公共場合的時鐘從來沒有走錯，但原定于上午10點開始的首腦發(fā)言，在延遲了近兩個小時后仍然沒有動靜，早到的國家元首在互相竊竊私語，猜測最后時刻可能給氣候大會帶來的結(jié)果。

兩個小時過去，峰會終于開始，各國首腦先后走上講壇，發(fā)表提前準備好的講稿，陳述自己國家應對氣候變化的決心，其中不乏臨時加進去的激昂措辭。就在奧巴馬攜帶美國僅4%的減排承諾走上臺的一刻，氣候峰會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。奧巴馬直指其他國家缺乏誠意：“雖然氣候變化的現(xiàn)實已經(jīng)毫無疑問，但是?我對目前我們采取共同行動的能力還存在懷疑。

會場一片啞然。下午一系列的新聞發(fā)布會全部被取消。媒體中心的記者們開始毫無指望地穿梭于原定的各個新聞發(fā)布會的會場，然后獲取“發(fā)布會被取消”的消息。

晚上，奧巴馬僅僅向美國的媒體宣布說，他之前的斡旋已經(jīng)使得哥本哈根會議達成了一致，之后匆匆乘坐“空軍一號”離開哥本哈根。

貝拉中心似乎沒有了“中心似乎一副群龍無首的局面。眼看大勢已去，還有不少國家代表感到難以接受。焦頭爛額的丹麥首相拉斯穆森被部分與會代表群起而攻之，19日下午3點，在一片噓聲中，他宣布哥本哈根聯(lián)合國氣候峰會結(jié)束。

一切都結(jié)束了。紛飛的雪花，飄散在哥本哈根街頭，一座白茫茫的城市。

我走出貝拉中心的時候，這個曾經(jīng)人頭攢動的會議中心已經(jīng)空空蕩蕩。白色的大廳里似乎從來沒有過人，空氣里漂浮著夢一樣的幻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