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史新辨

朱大可

在上古時代，以游玩為目標的旅行，幾乎是鳳毛麟角。人們唯一知曉的，是周帝國的穆王，他曾率領一支衛(wèi)隊作長途旅游，其足跡曾抵達喜馬拉雅山的北麓和岡底斯山主峰?！赌绿熳觽鳌返臄⑹拢錆M了旅行家的濃烈色彩。周穆王對自己的妻妾們似乎毫無興趣，他的西征大致有下列四個基本意圖：第一，尋找自己的民族之根，也即周人在西亞(古埃蘭國，今伊朗境內)的祖地，重構帝國政治的神學基礎；第二，采購以玉為主體的各種寶石，維系帝國祭祀禮器的材料來源，并推動東亞至中亞的玉石貿易和玉石經濟；第三，尋找傳說中的西域美艷女王西王母；第四，滿足獵奇式旅游的狂熱癖好，而這可能緣于其祖先的游牧習性。在歷經千辛萬苦之后，讀者看到了兩人相見時的纏綿場面。西王母甚至以歌詠來表達自己的哀怨情感。但周穆王最終還是斷然掉頭離去。只有最具職業(yè)精神的政治家、旅行家和商人，才能達到這樣超然忘情的境界。以當代傳播學的視角看，周穆王無疑是“亞洲精神共同體”的最佳形象代言人。

周穆王提供的孤例表明，跟充滿冒險和浪漫色彩的旅行相比，遷徙才是更為有力和常見的活動，它延展了非洲智人的歷史壯舉。這種行為方式后來成了一種巨大的慣性，而在人類的歷史中被不斷重復。智人之所以長出一雙有力的腳足，就是為了適應這種行進的渴望。直到今天為止，人類始終沒有停止過狂奔的腳步。行走是進化的結果，更是推動進化的動力。經過6.5萬年前的世界性暴走，行走已經內化為基因的一部分，也就是人性中最強悍的部分。正是從永無止境的行走中，智人辛勤地改造著自己的本性。

上古的遷徙路線，已經被生物學家所粗略地描述。這是第一次非洲移民留下的清晰蹤跡。但那些區(qū)域性、小規(guī)模、突發(fā)性的遷徙，卻形成巨大的時空迷津，而令所有的歷史學家束手無措，甚至無法清晰描述羌人在遠東的遷徙路線，而其他部族的行走狀態(tài)，如伊蘭人(戎人)、突厥人(狄人)、匈奴人、東夷人和通古斯人的遷徙蹤跡，更是錯綜復雜，制造了難以還原的混亂現(xiàn)場，甚至就連客家人的遷徙原因及其路線，至今都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陳述，由此成為中國神話研究的最大難點。

在移民點之間的諸多互動中，戰(zhàn)爭是最嚴厲的一種，它不僅制造仇恨，也制造了大規(guī)模死亡。中國歷史上最古老的兩場戰(zhàn)爭，如炎帝族和黃帝族之戰(zhàn)，黃帝族與蚩尤族之戰(zhàn)，雙方都動員了大量兵力，造成空前嚴重的傷害。炎帝族在失敗后被迫歸順黃帝族，而蚩尤族則退向南方，成為被徹底邊緣化的二等民族。盡管戰(zhàn)爭照亮了智人的前景，為它的土著化和特異化提供全新的契機，但它是突發(fā)的、神經質的、病態(tài)和陰郁的，無法為神話研究提供明亮而穩(wěn)定的軌道。只有西亞的斯基泰騎兵，控制貿易并攫奪游牧部落的財富，并把其從高加索地區(qū)一直延展到中國邊陲，由此為國際貿易北方支線，建構了意義深遠的通道。

在所有移民點之間的互動樣式中，和平的貿易是相對穩(wěn)定而持久的，形成一種內在堅固的秩序，可以用來作為移民點互動的觀察對象。毫無疑問，貿易只是上述四種交互方式之一，但卻是最明澈流暢的方式，具有清晰可辨的結構。沒有任何一種交往像貿易那樣深入人心，支持著人類的生活夢想，并成為文明發(fā)育和成長的強大動力。

對于在東亞定居后的中國人而言，還有一個重要的貿易推手，那就是文化幽閉恐懼癥。它是長期影響中國社會的一種內在危機感，并成為中國人跟世界聯(lián)系的精神臍帶。無論是早期的酋邦或王國，都致力于跟外部文明的密切交往，這種近乎狂亂的渴望，在周穆王那里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。他率領的車隊向想象中的偉大西方行進，穿越廣袤的戈壁和沙漠，尋找祖地、美女和寶石。如果沒有這種擊破幽閉的沖動，捍衛(wèi)跟祖神連接的精神臍帶以及對外部世界的兒童般的好奇，艱難的旅行將難以為繼。-

(作者系文化學者)